番外 蒹葭苍苍

冷于川一直觉得,他这官位早晚保不住的。岂止官位,人头也是个问题。

当初正逢大比之年,他一举成名,三榜均告捷,年方十六就成了名满天下的状元郎。因为那一年正好是吴王聂熙主考,这位堪称人中龙凤的青年亲王便顺理成章成了冷于川的恩师大人,冷于川也就顺理成章被朝中视作吴王党。

那时候少年成名,又不经风霜,倒不觉得什么,私下很是以这个称呼为荣。后来历朝日久,慢慢品出味道,才知道凶险。

原来,朝中有吴王党,有英王党,更有曜太子党,局势堪称云诡波澜。

吴王党得天子亲厚,自然荣宠无比。英王党也不是等闲人物,英王府雄踞江东近百年,根深叶茂,绝非寻常闲散王族可比。论起手下的名士高人,就连吴王聂熙也没有英王聂炫来得多。

要说那曜太子党,眼下看着虽然不显山露水,也不是好相与的。天子多病,这花花江山早晚属于太子聂曜。太子少傅杜见飞这些年专心护着太子,只管读书练武,看着闲闲的无甚锋芒,可冷于川觉得,夫唯不争,顾天下莫能与之真。今后的局势会怎么发展,还真看不清。

他不巧做了个时下势焰滔天的吴王党,还真不知道是何了局。

朝廷之事,一旦有了党阀之别,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。冷于川虽偶然有上了船下不来之叹,倒也并无二心。

他少年得志,也不是来自侥幸,自有一番凌厉手段。二十出头就做到了户部员外郎,被时人目为异数。

近日遥荥国与天朝时有摩擦,皇帝计议良久,决定派吴王惩戒遥荥。一切经费和辎重,着户部兵部一起筹备。冷于川得了皇命,不敢怠慢,每日价拖着兵部的人手出入吴王府,反复计议,忙得脚不点地。

这日商量详细,几个大臣争执不下,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,聂熙性情温厚,只是笑而不语,由得几人争执够了,这才定下方略,然后吩咐备下晚膳。

众人席间自然一番笑语化却尴尬,正在觥筹交错,忽然外面云板连响,金钟谐鸣,竟然是天子驾到的礼乐。

冷于川听得心下一跳。他原本听过皇帝宠爱吴王之说,更有人传言吴王的贵显来自床第。可他看着恩师聂熙英俊神武,实是不世出的英雄豪杰,怎么也不敢想这等人物会是天子幸臣。对那些模模糊糊的传说,冷于川只是嗤之以鼻。可是,今夜天子驾临的时间实在怪异,冷于川忍不住浮想联翩:难道,陛下都习惯这个时辰来吴王府……

他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了看聂熙。

不知道是烛光太旖旎还是冷于川看花了眼睛,他觉得聂熙雪般的面容上泛着淡淡晕红,目中星光微转,似含笑意。冷于川见惯师尊谈笑用兵的样子,也见惯他举止雍容和缓,似这般情状却是头回。

冷于川心头一震。那些暧昧的情色的谣言,风一样掠过青年员外郎的心中。

他的手哆嗦了一下,酒水倾出一些,他也恍然不觉。

“皇帝陛下驾到!”随着太监一声高喝,群臣伏首。冷于川默默跪倒尘埃,心中却有了某种奇异的感受……

会是这样吗?

他竟然觉得有些心思缭乱。

青年皇帝意外地看到吴王夜宴,目光一转,竟是满堂春风。这皇帝容止过人,冷于川被他明锐的目光一过,默默垂下眼睛。

聂熙连忙向兄长解释,众人在此是为了北征遥荥之事忙碌,并特别为冷于川美言了两句,说他年少才高,行事不拘一格,可堪大用云云。

冷于川被老师如此褒扬,欢喜之余也连忙谦谢。他被聂熙特别提及,自觉老师对他格外青眼有加,心中忍不住微起醺然欲醉之感。

聂暻点点头,温言勉慰了众人几句,看到冷于川,更是微微一笑,顿时春风拂面。

皇帝与宴,刚才还热闹笑语的群臣顿时小心翼翼,略喝了两杯,都陪笑着停了下来。聂暻见状,笑着挥手说:“诸位卿家劳累一日,十分辛苦,这就回去罢。寡人还有事和吴王商议。”

得皇帝准许走人,群臣都松口气,纷纷告退而去。冷于川走在后面,忍不住多看了聂熙一眼,却见他正自含情含笑地看了皇帝一眼,虽然只是一个眼色交换,那种异乎寻常的熟悉和温存,还是很明显地被冷于川感觉到了。

冷于川心下一紧,脚步忍不住微微摇晃。

某些可怕的猜测,再次乌云般压上心头。老师他,他那么天神一般的人物,会是……吗……

他颤抖了一下,忍不住咬紧嘴唇。忽然感觉到皇帝若有所思的目光,冷于川连忙凝神定气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聂暻见状,微微一笑,反倒是把着聂熙的紫袖,不动声色握紧他袖底的手指,不轻不重地一捏。

聂熙忽然省悟,之前酒兴之下多夸了冷于川几句,只怕皇兄有些上心了。再加上这冷员外郎又是个罕见的美貌少年,浓艳英锐,举朝引以为奇,自己居然如此褒扬于他,不知道聂暻想了些什么……

聂暻笑而不语,握着聂熙的手固然不放,另一手自斟自饮,慢慢喝了一杯,这才缓缓说:“二弟,时候不早,睡了吧。”

聂熙见他并不说什么,便也不自找没趣,装作不知道,和聂暻相携入寝。

侍女端来热水,正要侍候吴王洗漱,聂暻笑道:“我来。”竟然示意侍女交来丝巾,亲手为聂熙洁面。

聂熙一怔,见皇兄如此有心,知道他心里有事,便笑着由他。

聂暻是天子之尊,如此作为,侍从们再是看惯了主上与皇帝亲密之状,也觉得愕然。聂暻一笑挥手:“都退下吧。”

手指拂过聂熙面颊,聂暻轻轻一叹,近乎自语道:“果然好颜色,怪不得你那得意门生……”

聂熙心头一动,侧身亲了亲他的脸,柔声说:“皇兄。”

聂暻放下丝巾,懒洋洋呵欠一声:“时候不早,睡吧。”两人自从定情之后,除非聂熙离京公干,并无一日分离。不是聂熙入朝,就是聂暻到吴王府,已经是多年夫妻一般的习惯之事。

聂熙见他不再多谈,也不好说什么,笑笑为他宽去长衣。

黑暗中,他拥紧聂暻腰身,密密亲吻他的面颊,发热的手指慢慢移动下去。到了腰际,聂暻忽然摇摇头,按下他的手,转身背对聂熙,懒洋洋道:“今日闹的晚了,明日还要早朝呢。就这样了。”

聂熙一怔,低声说:“皇兄——”这才知道,兄长心中竟然十分介意。

聂暻没有回答。

聂熙柔声又说:“皇兄。”

聂暻沉默一会,自言自语似的说:“你那得意门生是有才名,之前也有人举荐。不过,不经历地方政务,再是人才也不得出息。让他去荆州做刺史吧。”

聂熙知道这时候多说反倒令聂暻多心,对自己对冷于川绝无好处,当下只作没听到,还是把手缓缓摸上聂暻腰身,**的身子也凑了上去,压在聂暻背脊上。

聂暻感觉到他年青光滑的肌肤,脸一热,低声说:“我累了。”

聂熙固执说:“我想。”轻轻一口咬在聂暻耳朵上,倒是有些混赖的意思。

聂暻叹息一声,半响道:“是真想?”不知道怎么的,口气有些说不出的意味。

“真想。”聂熙肯定地说,牙齿叼开聂暻一个衣结,吮吸着他发凉的皮肤,含含糊糊说:“你身上真冷,让我暖和一下就好了……”

聂暻默默闭上眼睛。

情事之后,聂暻着了一身薄汗,清冷的白梅气息若有若无飘**着。聂熙一阵情动,忽然想到,有这气息伴随一生,是他最幸福的事情。

“皇兄,没这个味道,我怕是睡不着觉呢。”他轻轻咕哝一声,近乎顽固地勒紧了聂暻的腰身,头颅亲密地挨着皇帝的脖子,闭着眼睛睡着了。

聂暻被他抱得辛苦,却没有挪动,反倒顺着聂熙动作温柔地弯曲着身体尽量贴合,嘴角微微泛出笑意。过一会,也沉沉入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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